这段时间以来，论坛上各派基督徒关于「唯独圣经」的争执相持不下。一些新教基督徒认为，「唯独圣经」拥有圣经依据，因此反对这一立场的基督徒皆属离经叛道；而倾向于天主教的基督徒则声称，圣经中找不出与「唯独圣经」相关的文字或理据，因此坚持这一立场的基督徒本身就背离了自己宣示的立场。我这里各打五十大板，判定双方的意见皆有偏颇之处。一方面，新教基督徒试图从圣经中为「唯独圣经」寻找理论依据纯属缘木求鱼；而另一方面，天主教基督徒因为圣经中没有相关的理据支持就认定「唯独圣经」不合法也是自毁根基。
我们知道，当初马丁路德之所以提出「唯独圣经」的原则，其目的在于反抗天主教会提出的双重权威论。天主教会虽然承认圣经的权威，但认为传统享有不次于圣经的权威。然而正如耶稣所指出的：一个人不可以拜两个主子（太 6：24）。教会提出的双重权威论在实践中的结果就是架空圣经的权威，并使教会沦为教宗争夺世俗权益的工具，而非一个追随耶稣基督的信仰团体。马丁路德正是意识到「双重权威论」对圣经权威的消解，才高举圣经，持守「唯独圣经」的原则立场。从历史上看，马丁路德的这一立场起到了正本清源、恢复信仰的作用，它使教会重新回到以基督为独一中保和教会元首的传统中来，不至于沦为神圣外衣下的一个世俗利益集团。
话又说回来，虽然我们可以承认「唯独圣经」的历史意义，但这一原则本身是否具有足够的理据、以至于可以不借助任何功利性考量就能获得足够的支持呢？
坚持「唯独圣经」立场的基督徒倾向于引用保罗的言论来证明这一立场拥有足够的圣经依据：「全部圣经都是神所默示的，在教训、责备、矫正和公义的训练各方面，都是有益的」（提后 3：16）。但我认为，这一论据并不具有说服力。首先，保罗在这里只是肯定了圣经内容的神圣性，并未肯定圣经是上帝启示的唯一载体。即这句话本身离「唯独圣经」的宣称还相距很远，根本无法为新教基督徒圆场。其次，保罗写这封信时，他心目中的圣经只是犹太人与基督徒的共同经典――希伯来圣经，并非今天基督徒使用的旧约和新约，因为新约当时还不存在。而且旧约与新约在某些教训上是相互反对的。所以，如果真从字面来理解保罗的话，就会导致新约的失效，这显然违背了新教基督徒的初衷。第三，对于今天的基督徒来说，保罗的话之所以有权威，乃是因为我们承认新约的权威。如果保罗书信不是新约的一部分，那么保罗观点的权威性也就荡然无存了。所以，用保罗的话来证明包括新约和旧约在内的整本圣经的权威，其实是本末倒置。保罗的权威并不能确证圣经的权威，反而是圣经的权威保证了保罗的权威。
另一方面，天主教基督徒以缺乏圣经依据为理由来否定「唯独圣经」的原则，同样是错误的。这个错误其实与新教基督徒的错误如出一辙，就是把「圣经依据」理解为圣经文本证据。因为圣经本身并没有宣布自己为至高的权威，于是他们就否定「唯独圣经」，并且认为新教基督徒提出这一立场是自相矛盾。
在我看来，「唯独圣经」所表达的并非是圣经的自我肯定，而是基督徒对圣经神圣性的认信。无论是哪个派别的基督徒，我们都承认，圣经乃是上帝启示的载体。如果基督徒在信仰实践中真的相信圣经负载了上帝的圣言，他自然会把圣经置于一切世间权威之上；而如果他认为圣经还需受到其他世间权威的制约，那么他实际上就否定了上帝对全地的主权。不管他在口头上如何尊崇圣经，他在心底里和行动上都必然要废弃上帝的权威，而尊崇一个非上帝的权威。正因为「唯独圣经」乃是肯定了圣经作为圣言载体的地位，所以它不可能来自圣经本身，而只能来自于我们的认信。强调「唯独圣经」，不是因为圣经要我们这样做，而是我们的信仰要我们这样做。
反对「唯独圣经」原则的基督徒往往以圣经成书的历史过程为理由，认定圣经其实是教会传统的一个结果，因而不具有独尊的权威。我们固然承认，在公元4世纪末圣经正典被两次主教会议确定之前，教会曾长期凭借着口说传统和分散的文献来传承信仰、塑造自我。那么这一事实能否证明，传统的权威高于圣经的权威、最起码不次于圣经的权威呢？不能！因为教会传统本身也是在与圣经的不断对话中逐渐发展而来的。不同教会传统的基督徒在同一个圣灵的引导下，逐渐对含有上帝启示的基督教文献形成了共识，以至于那些最为全面完整地彰显耶稣事工的福音书、最为充分准确地诠释耶稣救赎的意义并且对基督徒的信仰生活最有助益的使徒著作被相隔万里的不同教会自发地保存和流传，成为所有基督徒的共同信仰指南。
因此，虽然圣经的正典是在公元4世纪才确立下来，但在这之前很久，新约中的各个独立文献就已经成为教会权威的来源。正如大自然的规律早在人们认识之前就独立存在着，而人的工作只是将这一规律加以彰显一样，早在圣经成书之前，四部福音书和使徒著作就已经深刻地塑造了基督徒的信仰和形象，而主教们的工作只是将全体基督徒的共识综合起来了而已。所以，如果单从圣经正典化的过程来看，圣经的确是教会传统的一个结果；但从教会传统的成因来看，教会传统本身却是圣经影响的一个结果。脱离了一度分别发挥作用的四卷福音书和使徒著作，就不可能有我们今天所看到的教会传统。因此，我们不能仅仅从主教会议的宣告这么一个历史事件认定圣经只是教会传统和主教权威的产物，而教会传统并非圣经的产物。正是由于教会传统本身就是圣经塑造的结果，所以它的权威不能高于圣经的权威。
因此，马丁路德坚持「唯独圣经」的原则，既合乎圣经的教导，又维护了教会的传统。说它合乎圣经的教导，不是说圣经本身给出了确立自身权威的文本证据，而是说圣经给出了人在面对两个互相竞争的权威时如何取舍的原则：顺乎神，不顺乎人（徒 5：29）。如果我们真的承认上帝至高无上的权威、承认上帝的启示是记载于圣经中的，我们也就必然要承认，圣经的权威高于包括传统在内的其他一切权威。说它维护了教会的传统，也不是说我们要用教会历史中的某个阶段去否定另一阶段，而是指出教会传统是建立在使徒的根基上的，而使徒的教训全部记载于圣经中。凡有志于捍卫从使徒而来的教会传统的，都必须回到圣经中来追根溯源。「唯独圣经」并非是要否定传统的价值，而是强调传统只能是圣经真理的自我实现和彰显，而非脱离圣经的独立王国。事实上，这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独立于圣经的教会传统，所以将圣经与传统相提并论的做法是既废除了圣经，又割裂了传统。其结果只能是使教会蜕化变质，沦为撒旦的仆从。
同样，「唯独圣经」也并非是要否定上帝启示的普遍性、连续性和多样性，而是认定只有当我们真正理解了圣经中的真理之后，才有可能去认识和把握圣经外的真理。虽然上帝的启示可以以各种形式传达给我们，但最确定最稳定的启示途径就是圣经。只有借着圣经，我们才能领受上帝的道，并且有能力依照各种信息与圣经的关系来判定它们的真伪。比如，为什么我们说双重权威论是错的？因为它与耶稣关于一人不能奉二主的教导格格不入；为什么赎罪券是错的？因为它使基督的十字架落了空。所以圣经的价值就在于：它仿佛上帝从天上垂下的一条绳索，使基督徒有可能在错综复杂的环境中，紧紧地抓住上帝，不至于被各种谬见引上歧途。马丁路德正是从圣经中汲取了这些真理，他才能够看出当时教会某些教义之荒谬，并有勇气以匹夫之力抗拒教宗的权势。如果放弃了「唯独圣经」，基督徒就会在各种歧见当中无所适从，彻底沦陷。
总之，「唯独圣经」对于保证基督徒始终持有纯正的信仰至关重要。它不仅应是新教基督徒必须坚持的立场，更应是全体基督徒必须坚持的立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