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之下如何尊严？

1949 年后中国仿佛进入了一个人类文明史上最为荒诞的时期。尽管曾有人不止一次地试图让我们遗忘掉那个荒诞的岁月，但历史总会在不经意间掀开那被尘封的一个角落，让我们惊叹人一手炮制出的荒诞是何等的匪夷所思。

1976 之前的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荒诞之所以总会被人记取，因为荒诞的出现总是伴随着理性的泯灭和尊严的沦落。因此，那个时代的荒诞其实是人的苦难与人的耻辱达到极致的表现。它以个人或群体当下的“理性行为”来反映整个时代的非理性；以受害者发自内心的自忏与感恩来映衬强权对人的蔑视和侮辱。正如铁戈先生的近作《荒诞之下无尊严》向我们展示的。在人民民主专政的巨大威慑下，人的生命连同人的尊严都化作无足轻重的尘土。在这尘土之上矗立的，是横空出世、震古烁今的「毛主席万岁」！

铁戈先生以极具洞察力的眼光和雄浑的笔调和向我们展示了那个时代的荒诞，同时也表达了他对身处荒诞下牺牲者的同情。是的，读完铁戈先生的大作，任何一个神智正常的人都不能不对那个将人带入巨大疯狂的力量感到恐怖、不能不对无数个灵魂的失丧感到痛惜和悲哀。我们都是软弱的个人，我们都能体会到当人被迫在犯罪与死亡做两难选择时内心的挣扎。所以，我们不能不对被迫处于屈辱境地的人产生兔死狐悲的感慨。

但是，如果我们仅仅停留在对强权的声讨和对牺牲者的哀悼上，那我们其实并没有从历史上汲取真正的教训。历史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告诉我们曾经发生过什么，还在间接地提醒我们：为了让历史不再重演，我们应当做什么和不应当做什么。所以，这里我要接着铁戈先生的文章，去追问一个与我们各人当下的境遇更有关联的问题：荒诞之下如何尊严？

铁戈先生文章的标题似乎暗示出：在他看来，荒诞面前人是无力保持住尊严的。他描绘了一群受到压迫的人，这群人面对外来的强权不是选择反抗，而是选择顺服；他们不仅是消极地顺服，更是积极地去迎合强权的淫威，以今天人看来难以理解的忠诚来赎着自己的「罪」，希求能从统治者那样找回失落的尊严。固然，他们在强权面前的表现不仅荒诞，而且毫无尊严可言。但是，如果我们试图从千千万万个这样的人当中得出结论说：「人就是这个样子的。他在强权面前必然是无能为力的。我们只能把责任推给时代，而不应谴责个人。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象他们那样屈辱和无奈。」那么我要说，这个结论就太武断了。很遗憾，铁戈先生的标题就包含了这种武断而片面的寓意。

其实铁戈先生完全可能避免给人这种印象。因为他在文章起首就指出：人的尊严是天赋的。这一定论其实也在某种程度上揭示：尊严的护持者不在外界，而在于每一个人自己。正因为尊严与生俱来、不由此世的任何外部力量所赐予，所以尊严不可能被外界所剥夺，而只能由当事人自己决定是否放弃。换言之，只有当一个人决定放弃尊严时，他才有可能丧失尊严。而当他把尊严看得比生命更有价值、并甘愿以生命为代价来保住尊严时，任何外部力量都不可能真正剥夺他的尊严。所以，铁戈先生的文章仅仅指出了一个或然率很大的事实：人的软弱使他很有可能在逼迫面前妥协退让，从而失落他的尊严。但是，他没有指出另外一个更为关乎生命本质的事实：那就是，在强权的淫威下，人完全是有可能保住自己的尊严的。虽然在特定条件下，人需要为保住自己的尊严而付出惨痛的代价，但代价本身实际上也以极端的方式彰显了尊严的高度和价值，确立起了它的不可剥夺、不可侵犯的神圣地位。因此，铁戈先生文章有关这方面内容的缺失使得他的论述有将部分当成全体的倾向。

在涉及到人的尊严在荒诞面前如何自处时，我们必须始终牢记这么一个事实。那就是：人的本质乃是自由。人的这种自由性使他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具有选择的能动性。所以每个人在面对同样的境遇时，往往会做出大相径庭的反应，不可能千篇一律。即使某种环境中多数人的选择基本一致，我们也无法预料某个具体的个人必然会象其他人一样行事。而恰恰是人的这种复杂性，使得任何企图借客观环境来解释人的作为的努力都会流于主观和片面。由此我们能看到，当面对同样的荒诞时，既有迎合荒诞的无尊严的大众，也有抗拒荒诞从而彰显了人之尊严的个人。尽管这些在荒诞面前极力维持尊严的个人如长夜寒星，孤独而寂寞。但是，他们毕竟向我们展示出人的生命维度，使我们知道，无论在什么境遇下，人的活法并非只有一种。个人的选择永远只能由个人负责，而不可能推托于他人。

既然有人确曾在荒诞面前守护住了自己的尊严，那么我们对历史的思考就决不应该仅仅停留在「荒诞面前无尊严」这样一个实证主义式的结论上，而应该从历史的阴暗处出发，进一步地地追问这么一个沉重的人生课题：荒诞之下如何尊严？从那些面对荒诞而依然固守尊严的人，我们可以看出：荒诞本身其实并不具有剥夺人尊严的能力，它只是将人丧失尊严这一残酷的事实由隐性的变成显性的而已。这其实就是我们在那100名「右派」身上所看到的事实。早在他们被当权者吊上悬崖峭壁前，他们就已经向权势屈服了。而当他们希望由当权者返还尊严时，他们实际上已经默认自己毫无尊严可言了。他们实际上并不是在向强权乞求尊严，而是在乞求人前的体面和一己的苟活。无论他们最终是否能如愿以偿，他们都不可能真正拥有尊严。因为，尊严乃是勇者的冠冕！

固然，我们不应对当事人的软弱过于苛责。因为我们都有软弱的肉体。但另一方面，如果我们因为人的软弱而试图使人相信，人在特殊境况下的退缩甚至自辱是无可非议的，那么我们就从一个极端跳到了另一个极端。我们不仅是犯了以偏概全的错误，我们也把义与不义混淆了。我们在为失足者辩解时，我们同时也会不由自主地谴责那些不肯失足的人。因为他们的行为让软弱的人感觉非常不舒服。于是，为了证明自己软弱有理，为了证明人的尊严本来就不堪一击，我们除了把义说成不义、把壮举说成癫狂、把牺牲说成自私外，又能怎么样呢？

所以，当我们为受害者的软弱表示同情地理解时，切忌把这种软弱当成是天经地义的。因为，即使在那个荒诞的时代，我们依然拥有遇罗克、林昭、顾准、陈寅恪这些拒绝向荒诞交出尊严的个人。他们向我们雄辩地证明了：只有当人自愿放弃尊严的时候，外界才可以展示人的无尊严性。而当人决心始终护持住自己的尊严时，外界的压力有多大，人内在的尊严就彰显得有多强。把尊严的存废归结为外界的压力，这其实是放弃了人之为人的责任；是不承认人的尊严具有天赋性；从而也就等于向强权含蓄地投降。回首那个荒诞的岁月，如果我们仅仅看到强权对个人的压迫，而看不到个人对强权的抵制，我们就会对人做出错误的判断。

孟德斯鸠精辟地指出：专制统治的原则乃是恐怖。历史正反两面的教训让我们看到：并非荒诞使人失去了尊严，而是内心巨大的恐惧使人抛弃了尊严。当人战胜了内心的软弱时，他即使身披枷锁亦拥有崇高的尊严——这正是我们在无数先烈身上所看到的；而当人处于内心巨大恐惧的阴影下时，无论他是否面临着现实的威胁，都无法保住自己的尊严。所以，荒诞之下如何尊严的答案就是战胜恐惧。在荒诞面前拒绝沉沦，在强权面前拒绝屈膝。这才是尊严的本质所在！上帝赐予人自由意志，是要让人经由自由选择而配得上生而为人的荣耀与尊严，不是让人俯伏于内在和外在的强权而沦为蝼蚁的。

---

---